“這有什么好奇怪的,我就有三個哥哥一個嫂子。”羅布猛地吸了一口煙,眼角輕撇看我的反應。
那時候我剛到拉薩不久,一次偶爾的機會聽到了“一妻多夫”這個概念,急急找到我這個藏族兄弟去求證。
我被震驚了。瞪了瞪眼睛,半晌沒說出話來。
一夫一妻自然是司空見慣,一夫多妻也自小就受古裝劇的浸潤,但,一妻多夫是怎樣一種婚姻組織形式?
我拉著羅布坐下,局促又略帶興奮,甚至不知從哪里問起。羅布自己主動說了起來。
“這其實在我們日喀則地區是很常見的了。”
“難道一個女人屬于不同的家庭?”——顯然現在是父系社會。
“不是,一妻多夫的女人,都是嫁給親兄弟們。”
“兄弟們之間,不會發生爭執么?”
“不會。”
“他們如果想要和這個女人,比如你哥和嫂子想要發生性關系,應該怎么確定呢。”——這個問題我想了好一會兒才問出來。
“一般如果想要和這個女人(顯然他沒好意思說嫂子)發生關系,就在門口掛一只鞋子,其他的人就主動回避掉了。”
盡管那天晚上聊了很多,我還是對這種婚姻形式表示無法理解。2012年藏歷新年單位放假,我也有時間去羅布家里看了看。
他家是在日喀則地區白朗縣——一個離日喀則市區很近的小縣城,原來是從拉薩通往日喀則的必經之路,后來318國道新修之后,就繞過這個縣城,整個縣城的發展也就慢慢荒廢了。這個縣最有名的大概就是盛產家具以及蔬菜——蔬菜在高海拔的青藏高原極其少見,白朗縣的蔬菜大棚也就彌足珍貴了。
我藏歷臘月三十中午到達白朗縣的時候,縣城已經很少能看得到人了,羅布在縣城的唯一一個十字路口等我,然后我們去買了酥油、糖果等年貨,他給家里打了個電話,大概一個小時之后,一個男人開著一輛拖拉機過來了。
“這是我大哥。”羅布說。
我看了一眼,一個約40歲的男人,胡子拉碴,滿面塵垢,黑紅的皮膚,憨憨地笑著。
我們上拖拉機,20分鐘后到達他們村子——在縣郊。
首先是進入一個很大的庭院,飄著牛馬等動物糞便的味道。我走進去,上二樓。
兩層樓的庭院在西藏是非常常見的,有的人家甚至一樓不住人也不安放什么,但就是熱衷于住在樓上。
我們上樓,拐過樓道,看到一個婦女的背影,坐在一個類似于我們很古老的那種織布機旁邊。
“這是嫂子。”羅布介紹道。
“嫂子好!”我打了聲招呼,羅布也用藏語招呼著,婦女轉過身來,我才看清了她的相貌。
這一看,倒是讓我吃驚了。她竟然看起來將近四十五六歲。皺紋爬滿了大半張臉,一塊有些油污及塵土的藏式圍巾系在腰間,見到我,有些靦腆地呲著發黃的牙笑笑著,干裂的皮膚顯得更加粗糙。
我不知道她是經過多少的日曬勞苦,才能讓不滿40歲的她看起來如此蒼老。渾身上下只有有些靚麗的嵌著紅色石塊的耳釘,能讓人聯想到她的真實年齡。
她旁邊就是羅布的媽媽,在把羊毛紡成線,而她是用那個織布機把羊毛紡成布——也就是氆氌。
氆氌在西藏地區廣泛被用于制作藏裝,帽子,毛毯等等,它手感良好,質地厚實,經久耐用,不似羊毛的襖袍般臃腫,而又絲毫不遜于遮風御寒,便于勞作。它經染色后可以制成各種鮮艷的顏色,又可以用作裝飾。一般的藏族農家都會制作氆氌,而白朗縣的在日喀則地區比較有名,在西藏地區實現大規模工業生產的就是山南地區扎囊縣了。
這母女倆停下來,熱情地把我招呼進客廳,倒上酥油茶。
之后又見到了羅布的二哥。30多歲,略微發胖,亂糟糟的頭發,臟乎乎的毛衣,油光發亮的一件沖鋒衣。藏族的農村人多不講衛生,這家也不例外。
我們坐定正好想吃午飯,忽然外面一陣嘈雜聲,進來一個聲音洪亮的男子。羅布說是他三哥。我有些吃驚。
三哥和羅布的年齡差不多,不到30歲,皮膚黑紅但有光澤,臉上棱角分明,沒有皺紋,雙眼炯炯有神。
我是無法將眼前的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想象成為夫妻。一眼望去,兩人的年齡相差在15歲以上,基本就是兩代人的年齡了。三哥不似大哥二哥一直在村子里,他常年在外跑運輸,見過世面而顯得整個人氣質不錯,相形之下顯得更加悲壯。
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作何感想?那個時候他尚年少,大哥新婚,他是否知道男女共同生活的含義?他是否意識到自己將來也要和這個女人有云雨之歡,也要低頭抬頭都看到她?他第一次和這個女人同床,除了原始的肉欲的發泄,他是否心中有悲傷的情感?
后來我同一些朋友聊起過這個話題。男生的反應理所當然地說,不行,一妻多夫怎么能行。女生的反應有兩種,一種是,哇,這個好,我喜歡。另一種,是一聽說一妻多夫馬上聯想到對女性的摧殘之類的。在我看來,這分明是對男性的摧殘。
“村子里很多都是這樣。”下午我和羅布又聊起了這個話題。
“你大哥和嫂子是怎么認識的?”
“父母的意思。結婚前女方沒見過面。大哥和父母過去看了看,覺得可以,就結婚了。”
“他們登記過嗎?”
“沒有。只是舉行了儀式。對外說是家里的妹妹。”
“為什么要一妻多夫呢?”
“主要是為了兄弟之間不分家,家族的財產就不至于外流。還有就是女性一般掙錢的能力比較弱,農村會認為女性是麻煩。”——后來我查到還有一點,就是西藏解放之前的農奴時代,需要以戶為單位向政府提供差役,稱為烏拉差役,一妻多夫也減少了很多負擔。
“那么他們生的孩子算誰的呢?”
“叫大哥爸爸,二哥三哥都叫叔叔。”
“哦,這不太好啊。看你三哥和嫂子年齡差別多大。”
羅布有些無奈地說:“是啊。”
“幸虧你出門讀書了,否則是不是還要和嫂子一起生活。”我笑著對他說。
羅布也笑了笑:“你說得對,但我因此也不能繼承家里的財產了。”
“啊?有這事?”
“是的。一旦不共妻,就失去了繼承財產的資格了。”
“哦。”
“對了,村子里多夫的有離婚的嗎?”
“沒有。沒聽說過。”
“還有,你哥他們總共幾個孩子,現在做什么?”
“三個,兩男一女。大侄子已經不讀書了,在學做木匠及雕刻,其余兩個都在讀中學。”
晚飯時候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面團,由于日喀則地區和拉薩的藏歷年并不一樣——要早一個月,他們并不特別在意今天,只是看看西藏衛視的新年節目,時不時傳來笑聲,倒也其樂融融。
入睡時候果然如我之前所猜想的,三個哥哥住一起,嫂子住一小間,父母單獨住一屋。
第二天早晨起來,日已三竿。家里沒有吃早餐的習慣,一塊風干的生肉放在客廳的桌上,誰餓了誰拿刀去削一塊過來吃。我嚼了幾塊兒,開始還可以,后來實在咽不下,就讓媽媽給做了點糌粑。
媽媽做好飯之后,讓嫂子坐下。媽媽拿起一把梳子,慢慢地給嫂子梳起了長發。嫂子一直都很順從媽媽,家里的一切,也與普通人家無異。
后來一個專門研究西藏的師兄告訴我,一妻多夫現在西藏只存在于昌都地區和日喀則的部分地區。這些地區還有一個現象,就是有很多嫁不出去而獨居的女子,但這些女子很多又有私生子,大概是多夫的家庭偷腥的結果——家庭對于這種行為似乎忍耐程度很高。
呂思勉在《中國通史》里提到,“人類的婚姻,是以全無禁例始,逐漸發生加繁其禁例,即縮小其通婚的范圍,而成為今日的形態(一夫一妻)的”。一妻多夫說到底還是經濟和文化落后的結果,也是西藏一些地區仍是落后的明證。隨著經濟的發展,教育的普及,這種婚姻形式也將作為向一夫一妻制的過渡,而最終走向湮滅。